青花椒

顾望草原

宿舍的墙是白色的,但不是纯粹的白,上面沾着一只被打死的蚊子,沾了两个星期了,任谁路过也没有把它擦下去。

早晨的太阳照在墙上,那只死去的蚊子仿佛变成了一位烈士,在灼热的光线中身姿倨傲,好像还能再飞起来。

阿云嘎坐在蚊子下方,小板凳上,凳子很矮,平时放鞋用的,他的膝盖被折成了锐角,露出突兀的关节,平日看上去挺高一个人,坐在那里缩成小小的一团,似乎抬高凳子就能把他整个人举起来。

他背对初生的太阳念着报纸:“25日,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新闻发言人表示,全国就业稳中向好,2010年高校毕业生就业状况基本稳定……”

阿云嘎念字的速度算不上很慢,并非通常异族人学汉语那样一字一句,从大一进校开始,每天早上雷打不动地读报纸读了一年多,已经相当流利了,就是个别字词还带着奇怪的奶条口音。

郑云龙已经被吵醒了,他在床上完整地翻了个身,三百六十度,从躺平到躺平,皱着眉听阿云嘎念报,终于忍不住把脑袋冲蚊帐外面说:“稳定,不是瓮定,稳定。”

兴许是蒙语发音位置靠后,“稳”字的发音没到他嘴唇上,阿云嘎不服气,又念了三四次,琢磨了一会儿,像是回应又像自言自语道:“稳定,文化,吻别,我看都差不多。”

郑云龙脸在枕头上捂了两分钟,起身告诉他:“吻别最标准,就照这个练吧你。”

他跳下床时,阿云嘎嘴里还在“吻”个不停,牙齿碰着唇边,像只蚊子。同宿舍的人没在屋里,只有郑云龙忍受着来自少民勤勉认真的折磨。

换鞋时有那么一瞬间郑云龙甚至觉得阿云嘎是故意的,故意在搞他。

 

他清楚是自己内心在作怪,空落落的胃袋里有一根羽毛似的东西向上牵引,挑拨着心脏的犄角——尽管郑云龙并未亲眼见过身体里的器官,但他笃定心脏上有个犄角,否则不会每次心跳剧烈的时候都挠膈胸膛,那东西在敲打着他。

阿云嘎没有搞他的意图,却实现了搞他效果,让郑云龙做些好奇怪的梦。梦里阿云嘎脱了衣服一定要让他看胸口,肋骨分明的胸前好长一道刀伤,看样子流过很多血,虽然已经结痂,但没人会忍心盯着观察。

带着刀伤的瘦子平静柔软地说已经不疼了,允许你摸我一下。

摸个屁!

他能够感应到痛,就像是有人摔倒在路边,郑云龙心里也会咯噔作响,表演课老师夸赞说这是艺术家的能力,可却没给他的人生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帮助,或许他还是太年轻了。

他的年轻让他不久前才意识到原来阿云嘎是身上的伤疤是无法痊愈的,虽然事实上他见过无数次这位班长光裸的上身,皮肤如纸一般包裹着骨骼苍白而干净,如果不看脸很难想象他来自草原。

一切是从一首歌开始的。

阿云嘎去学生会开会回来说自己要参加大一新生的迎新晚会,表演节目。这是大学生目前能接触到最大的舞台,却不是阿云嘎的,他入学前已经上过无数大舞台,所以没有任何包袱。

阿云嘎翻着电脑上的音频,告诉郑云龙可能会唱一首蒙语歌,叫《希拉草原》。

彼时的郑云龙一头雾水,并不知道希腊也有草原。

阿云嘎摇头晃脑的,说是鄂尔多斯的短调,讲战士的歌,和音乐剧一样,背后有故事。

郑云龙让他唱来听听。

那天寝室里不止两个人,阿云嘎一唱歌,建新和大川也坐了起来,他声音实在很响,吓了所有人一跳。不止他们寝室,对门和隔壁的人也过来了,站在走廊外面向里看,偶尔有人发出别的动静,又很快消失。

直到阿云嘎唱完整首歌,人都散了,郑云龙端着脸盆进卫生间洗漱,才发现自己两条胳膊在水里哆嗦,毛孔一个个张开,原来方才牙关咬得那么用力,疼几把死。

他出去甩了甩额头上的水对阿云嘎说:“迎新还是换首歌吧,大一新同学被你吓哭了能。”

郑云龙很少有后悔的时候,他不后悔让阿云嘎唱出了那个浑身伤口的灵魂,但后悔那么多人都在看,这不是能随便给人看的东西。他要对嘎子好一点。

阿云嘎居然从善如流地接受了建议,改了一首蒙语的《鸿雁》,虽然也是忧伤的,但已经非常温柔了。

 

阿云嘎唱《鸿雁》时,郑云龙在台下,旁边坐着一位漂亮的女生,那姑娘眼里有水汽,薄薄地转了一圈,对郑云龙说自己虽然听不明白,但想到了远方的故乡。

郑云龙的心脏忽然温软,他总是容易对人流露出的柔弱触动,包括更年轻的时候谈恋爱也是这样,他拒绝了人家,青岛小嫚儿在他眼皮子底下哭,他又伸手把人抱住。

他身上巨蟹座的特质是和母亲关系很好,十八岁之前什么都和妈聊,他妈就是个艺术家,唱京剧的,讲故事信手拈来。所以他会和母亲谈爱情,谈自己顶不住女生的眼泪,不想让人难过,他认为心软是爱情的条件。

母亲与他向来推心置腹,没觉得早恋有什么不对的,却仍然说他小孩子家家不懂装懂。

“有一天你觉得难过的时候,还能想到她,才是爱的条件。”

这句话早已经被郑云龙遗忘了,或者没有遗忘,只是他想不起曾几何时,不靠旁人讲述,而是靠自己堆积起了这个概念。

大学毕业之后五年,他自觉足够稳重且自由,是相对成功的音乐剧演员,生命中有过爱恋有过遗憾,逃避过小小的挫折,直面应对更大的压力,目标明晰,心中已无畏惧,却在一场主流饭局中待得全身发痒,喝了大酒也没有理清自己为什么烦恼。宿醉到第二天一大早,把手机打开,用音乐软件调出了《希拉草原》。

熟悉的声音传到耳边。《希拉草原》被阿云嘎2016年底发作一首单曲,郑云龙已经循环播放了许许多多遍,他不再是那个听出爱与创伤就会痛得全身发抖的年轻学生,只是在心情低落的时候,他特别需要这个声音,他真想他。

此时的郑云龙已经不再担忧于这首歌被人听到,他一天单曲循环几十次,甚至像火车上最惹人侧目的乘客那般把手机放在化妆台前开着外放。丽东好奇地问他放的是什么,他抹着在舞台累下的汗说是蒙古族歌曲,我大学班长唱的,汗湿的手拿过手机,湿漉漉地放在膝盖上。濒死的战士在他膝盖上唱歌,悲楚而又孤绝。

 

阿云嘎在郑云龙离开北京留居上海这件事上有很大的个人情绪,无需郑云龙过分敏锐也能有所知觉,他冲郑云龙说了些气呼呼的话,并单方面认为郑云龙去了上海他们就见不着面,很快会形如陌路。

而前往上海兴许是发生变化的一个契机,谈不上是好是坏,但的确像是扭开了个带电的盖子。无论郑云龙未来的职业道路,还是切实困扰过他的情绪秘密。

就连毕业大戏上的热吻也没能改变过的关系被分离动摇了,如果阿云嘎酸咕噜嘟的抱怨程度再多一分,或是郑云龙施展出让他宽心的手段,局面可能他俩都无法收拾。

因为在那个时候,郑云龙说不出:和在哪儿没关系,其实我不会离开你。

虽然他心里是这样想的。想得厉害了,迟来的杨絮会堵住他过敏的鼻腔,使得他呼吸困难,紧密的气压强迫他正视起阿云嘎不满的脸,皱巴巴的眉头,长长睫毛下深暗的眼睛,有所欲求的唇线。然而看着这张脸郑云龙说不出话,只能以离开为途径将阿云嘎的情绪放置了。

在上海安定下来后的第一件事,郑云龙下载了微信,那个浅绿色的软件把他和北京的朋友们以一种全新的方式连接了起来,虽然他曾经固执地拒绝过。

接下来的秋冬之际他和阿云嘎见了一次面,其实根本没分别多久,却像隔了好长好长。两个人都莫名有些激动,郑云龙解释不清胸膛里刮挠着他的犄角为什么跳得那么絮乱,阿云嘎甚至破天荒喝了小半杯红酒,他们在大学同学家过周末,躲过热闹趴到阳台上听冷风嘶嘶响。

郑云龙的酒量是三岁开始练的,除了大学毕业的散伙饭还从来没醉过酒,这天他没喝多少,却觉得胸口灼热。

在理论上,他和阿云嘎都有些晕陶陶的,否则不会抓住手腕的动作凝固而漫长,阿云嘎的耳朵红透了,嘴里还不依不饶地说着:“大龙现在是大腕儿,微信上别老不说话呀。”

他是什么烦人精转世吗?郑云龙看着他下垂又翘起的嘴唇,像度过了两个季节。

只差一点他就要吻他了,他们靠得很近,嗅得到对方身上的气味,不是酒气引起的心跳,而是心跳太猛烈会传递出酗酒一般的幻觉。

然后他们听到房间里有人在喊嘎子打牌,建新发出狼叫,郑云龙放开了阿云嘎的手,从他健身有术不再薄削的肩头移开了。

如果当时吻了,那就是一个结实的吻,超脱于他们过往的舞台经验,能够妥妥地安抚下一时的情绪矛盾,但会送更多的东西去见鬼。

然而那个吻没有达成,或是说,在几年前的舞台上,吉屋出租替他们实现了,他们一度把感情留在了那个梦境里。只是偶尔忘记,原来我们已经和解过了。

回上海的飞机是夜班的,下面是北京城一格格四四方方的灯影,这个首都郑云龙在大学四年其实没有去过太多地方,活动范围总在说大也大说小也小的海淀区,他还有一些遗憾,却知道人不必在方方面面都有满格的运气。

虽然事业上的坚持有些不足为人道的艰难,但这个灯影方正的人间到底对他不算坏,郑云龙希望人间也能对阿云嘎好一些。

 

翻年而过,郑云龙登上舞台出演一部叫《谋杀歌谣》的音乐剧,他饰演的博士Michael深陷于婚姻危机的三角恋情。

导演小赵是个辛辣文青,和郑云龙喝酒聊到剧情时说:“显然爱情这个事儿吧,就没办法长久,要能长久一定是变成了别的,谁太执着谁被谋杀,左右脱不出这个道理。”

这话没什么反驳的空间,此时此刻郑云龙是完全清楚的,甚至说,在艺术道路上必不可少的一个认知就是爱情虽甜蜜伟大,但更矛盾脆弱。

爱情缘于热情,总会离你而去,能长久陪伴的是家人或友谊,还有一些模糊的,说不出具体是什么的混合产物。它可能是辽阔的,深远的,厚重的,不带任何私心的,不用藏着掖着怕被人发现,任何人问起也不避讳。

因为它仍然存在于身边,随时见面,随时联络,不联络也没关系,他知道它就在那里不会断绝,像热水一样温暖,微信一样牵连。

这样的感情不再让人自私。郑云龙掏出手机,把《希拉草原》放在膝盖上,他希望所有人都能听见,他喜欢的这个人,想念的这个声音,是上天放下的礼物。

“卧槽,这什么歌,是唱哭了吗?”后台有人问郑云龙。

郑云龙笑了笑没说话,摸了摸手机后盖。

你看,嘎子,傻子都能听出疼来了。

 

再一次听到《希拉草原》的现场是参加了声入人心,郑云龙主动提出想听阿云嘎唱那个,阿云嘎发挥出了十分,把前场后场的人唱得眼泪汪汪的,郑云龙觉得好爽,结果倒是不重要了。

不仅是录制期,包括节目结束后的一系列行程,他和阿云嘎在一块儿混了一年多,毕业之后他们就没再朝夕相处那么长时间。彼此都无大变,还能合作,还能红,还能一秒卖光票,郑云龙觉得一切都欣欣向荣。

有一次郑云龙在上海,听见梅溪湖群里有人发了段语音,像是几个好兄弟在唱醉歌,他很少打开聊天记录,熊孩子们话太多了,烧得他头大,但那段他意外地听到了。醉歌背后有阿云嘎的声音,他的班长说:“我们家大龙在的时候你们怎么不这样儿啊~”

声音很清晰,阿云嘎倒不是一两回靠“家”这个字宣示主权了,以往郑云龙都没多大反应。可这会儿人不在眼前,让郑云龙想起上学的时候,他们和研究生院的篮球队打起来了,郑云龙眉骨往上破了个口子,不是多大个伤,阿云嘎像个妈似的对着他脑袋贴创可贴。

阿云嘎小心翼翼的口音里居然有了点东北味儿:“可别把我们家大龙整破相了”。

郑云龙瞪着眼睛瞧着他尖尖的下巴和筋瘦的锁骨发呆,那大概是他人生最自私的时候了。


又过了些年,郑云龙自己开始参与音乐剧的制作,他得了个古风音乐剧的本子,讲蔡文姬的故事,叫作《胡笳十八拍》。他既幕后又台前,戴上假胡子,演匈奴的左贤王。

蔡文姬的演员左挑右选最后定了个蒙古族女歌手,声音清亮,颇有胡风。理由也简单,导演希望蔡文姬能在歌曲里加几句胡音,但匈奴话早已失传,蒙古语音靠近,能碰撞出有力量的创作。

开剧本会的时候,郑云龙试图描述一段战士战死异乡的音乐,当他讲到一半时,掏出手机给现场的所有人放出了阿云嘎的《希拉草原》。

这不再是当年他在宿舍被吓一跳的那支歌了,一样的歌词,一样的曲调,一样让听者破碎,却被赋予了另外的意义。好像多年之后,郑云龙从满是鲜血的音符中走了出来。

他们当年排吉屋出租,阿云嘎演Angel,Angel病逝,飘在了天上。彩排时一身白衣的阿云嘎说:“我在上面看你们的后脑瓜子,感觉和在前面一块儿练不一样,觉得你们真棒。”

而这也是郑云龙在十余年后对《希拉草原》的感知。他脱离了这首歌给自己留下的私人烙印,站在更高的地方,真正见到了苍野。

蒙古族歌手认真听着歌,听到一半时忽然开口说:“这歌我听过,是我们鄂尔多斯的歌。”她眼中有自豪感,张着嘴一直没合上。

郑云龙左右看了看,把手机放在桌面上,濒死的战士就在桌面上唱歌,白衣染血,骨肉真实。

“你知道阿云嘎吗?”他问。

蒙族女孩点头,下面的人此起彼伏地说着知道。

于是郑云龙特别高兴,他摸了摸手机后盖,微笑起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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